1650年秋天,南明政權倉促派出的那個使團,在歷史上顯得非常特別。
使團只有兩位使臣,一位是出身波蘭貴族的傳教士卜彌格,一位是他的副手,負責永歷帝儀衛的士兵鄭安德肋。這個可能是中國歷史上規模最小的使團,卻走得最遠,從廣西梧州出發,自澳門渡南中國海,去了三大洲三大洋,前后歷時九年。使命史無前例,他們向羅馬教皇傳信,希望為南明提供軍事援助。信從后宮秘密發出,沒有留下任何中文記錄。
使臣出發后的260年,即1910年,學者張元濟在羅馬發現皇太后的書信,這段封塵的歷史才被國人所了解。后來,貴州安龍縣南明歷史博物館將其引用,幾年前,歷史寫作者苗子兮去博物館參觀后,這段歷史就在她腦海里扎下一顆小小的釘子。
作為第一個將中國古代科學和文化成果介紹給西方的歐洲人,卜彌格在歷史上留下大量記錄,鄭安德肋卻無人知曉。但這位出發時只有19歲的年輕人,卻引起苗子兮的寫作興趣,新作《大明最后的使臣》以鄭安德肋為視角,重寫那段特殊的出使。
“歷史就是一面鏡子,你想從里邊看到什么東西,其實是在看自己。”苗子兮是北京大學歷史學系碩士,在選擇歷史寫作的路上也歷經艱辛,采訪中談及使臣的遭遇,幾次不禁哽咽。
1644年4月,明朝崇禎帝在景山自縊,隨后李自成的大順軍攻占北京。6月,福王朱由崧被立為皇帝,年號弘光,這個短暫政權史稱南明。1645年,清軍攻陷南京,弘光帝外逃被俘。后來被擁立的隆武帝、紹武帝政權,都隨著清軍南下進攻而潰散,南明的中心集中到永歷帝朱由榔身上。
“永歷繼位之初局勢非常差,他一路逃亡,中途還面臨好幾次特別緊急的情況。”苗子兮說。永歷二年(1658年),李自成的一個部下嘩變,洗劫了桂林的行宮和城市,永歷帝攜后宮逃亡時一度不知所蹤,皇太后害怕被俘受辱,試圖上吊自殺,被信天主教的司禮監掌印太監龐天壽救下。
“中國人對信仰的態度比較現實,且比較包容,就像一些廟里同時有觀音、土地神、關公、財神,完全不同體系的神可以放在一起,所以他們可以接納西方來的神。”苗子兮說。另外,危急時刻南明后宮很多人愿意加入天主教,與她們熟悉葡萄牙人帶來的強大的火炮有關。天啟、崇禎年間早期,明朝通過傳教士在澳門的葡萄牙人那里購買了火炮,和后金作戰一度占據明顯優勢。
1650年,清軍進入廣東,圍攻廣州,永歷帝再次不顧大臣勸阻,逃到廣西梧州。同年,明朝降將孔有德進入廣西。永歷帝陷入前后夾擊時,龐天壽提議,可以致書羅馬教皇求援。于是,一封救命信以后宮名義發出,卜彌格神父、鄭安德肋作為使臣,負責將信送到羅馬。
“其實他們一出發,局勢就變了。”苗子兮說,兩位使臣的船一到澳門,就傳來廣州再次淪陷的消息,澳門當局也向清軍表達了歸附之心。這種背景下,澳門總督等人對南明使臣態度發生變化,不允許他們去羅馬。“卜彌格本來可以放棄使命,但他還是想辦法要出發,相信有一天形勢突然會改變。”
使臣到達印度果阿后,澳門耶穌會出使羅馬的人也到了,更壞的消息傳來:澳門正式歸順清朝,永歷帝在廣州和桂林失陷后逃往南寧。當時他們還不知道的是,寄信人王太后已去世。于是,葡萄牙駐印度總督下令取消了給卜彌格和鄭安德肋預訂的船票,以免他們給教皇惹麻煩,同時讓清朝懷疑澳門的忠誠。“卜彌格當時也可以再放棄,但他一直堅持自己的信念,最后在一群中國商人的幫助下,從印度內陸到達蘇拉特,再坐船去伊朗。”
苗子兮借助第一次出遠門的鄭安德肋的視角,徐徐呈現了17世紀的異域風光、人來物往。在馬六甲,他們看到蘇丹的宮殿被摧毀,葡萄牙人修起了城堡、教堂和修道院。亞美尼亞人朝圣的同時不忘做生意,使臣跟著他們從伊朗高原走到里海附近,再走到土耳其首都君士坦丁堡(今土耳其伊斯坦布爾)時,城里正在流行瘟疫。“卜彌格和鄭安德肋的行蹤如一根細細的線,卻牽動無數經緯。”
1653年,使團終于來到羅馬。沒多久,清朝派出的傳教士衛匡國也到了,羅馬教廷得知,東方帝國統治者已經易主,南明使團因此被冷落,卜彌格一次次接受教會法庭的審查、質疑。直到兩年后,教皇英諾森十世去世,新教皇和卜彌格的好友基謝爾私交很好,他們才終于有機會短暫地見到教皇,教皇也回了一封敷衍的信。但至少,卜彌格和鄭安德肋完成了使命。
他們再度穿越半個地球,起程回國。在暹羅首都大城,噩耗再次傳來:澳門因為忌憚清廷,不允許卜彌格神父進入,永歷帝也不知下落。他們只好去安南(今越南北部),通過那里進廣西。結果他們到達廣西后,廣西也淪陷了,又打聽到永歷帝逃往緬甸去了,試圖回安南,再尋道路去緬甸,但安南當局不讓他們再度入境。困頓中,卜彌格神父也走到了人生的終點,1659年8月,死在中越邊境上。
關于鄭安德肋后來的經歷,有人說,他在村莊里給人看過病。還有人說,為了躲避清軍,他和南明的官員躲進了廣西深山里。隨著1662年永歷帝和太子被清廷殺害,鄭安德肋這位中國古代歷史上走得最遠的使臣,似乎也和南明一起隱入歷史的塵埃。
2023年的一天,苗子兮正在寫作《大明最后的使臣》時,看到有學者寫論文說,安龍出土了三后一子石碑,上面有南明王太后的教名、死亡時間等,還有一個石花瓶與卜彌格有關。苗子兮產生強烈好奇,又去了一次安龍。
1652年到1656年,永歷帝駐蹕在黔西南安龍這個不起眼的縣城。城里有座1885年修建的天主堂,其中一個石花瓶上,刻著卜彌格的英文名和死亡時間,這也是卜彌格留在中國大地的唯一痕跡。奇怪的是,卜彌格生前沒到過貴州,安龍天主教堂的修建方、巴黎外方傳教會的會士,與耶穌會并不密切,為什么上面還有這位不受羅馬教廷歡迎的傳教士的名字呢?
苗子兮說,說得通的解釋就是,安龍南明遺民的后人一直記著卜彌格。明清鼎革之際,唯一知道卜彌格事跡和卒年信息的,只有鄭安德肋,是他把卜彌格的故事傳回國內。
更令苗子兮感動的是,這段歷史在安龍被記住了200多年,“比鄭安德肋剛回來就講更加令人感動,傳了七八代人還沒遺忘,那種感覺就像暗夜里面突然有一道微光打下來”。苗子兮把安龍出土的石碑和石花瓶寫在書的最后,她很滿意有這樣圓滿的結尾。“王朝可以覆亡,但有些人只要被記住,某些火種就會保存,想到那里我覺得很震撼,歷史終究是公正的。”說著,苗子兮沁出眼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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